#大寒
*原著线与平行世界AU交织/HE
*听说台版番外里昆仑的转世叫沈三,用了沈三的名字
*全文2w3
——————————————————————————
1.
“我又梦见他了。”
沈巍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祝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手指微顿了下,还是伸出去端了起茶杯,啜了口加了柠檬片的红茶,很是淡然地回了句:“哦?”
“但我觉得那不是他。”沈巍说完也抿了口自己杯中的龙井,那双又静又沉的眸子躲在镜片后面,没什么情绪地看着祝红。
祝红不是第一天认识沈巍,她知道对方一旦用这种纯良无辜的清澈眼神盯着一个人时,那张精致的人皮下准藏着一堆欲言又止的东西。于是祝红用自己机敏的大脑来回重新“咀嚼”了一番刚才沈巍为数不多的词句,又长又翘的睫毛上下一开一合,两只圆圆的眼睛忽然瞪得又大了一圈,不自主地向着沈巍凑近了身子,差点碰翻了面前的茶杯。
“啊?!你……你又梦见昆仑了?!”祝红原本就有些尖利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像是指甲划过黑板,刺耳得令沈巍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周围人也投来了不友好的视线,祝红自知不对,轻咳一声,收敛了情绪,压着嗓子换了个低了十六度的声音又问了一遍:“你又梦见昆仑了?”
沈巍点了点头。
祝红端起了自己那杯红茶,这次她将杯子喝见了底。
她平复了会儿才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不是那个梦的延续?”
“因为我醒来就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可以判断出来那不过是个普通的梦境。这个昆仑不过是我的大脑自己对记忆进行了加工重组。”沈巍顿了顿,目光微垂,嘴角泛起了略带苦涩的笑,他的声音很轻,近乎自言自语般的呢喃:“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所以,光是这个梦,我就很满足了。”
祝红看了沈巍半晌,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为了自己续了茶,又替沈巍斟满了茶杯。
#
祝红第一次听到‘昆仑’二字,是在半年多前。
好像那也是在这样一个悠闲的午后,她跟沈巍谈完了工作上的事情,便跟对方如往日一样在这家茶馆里坐着闲聊。
沈巍是她负责了六年的作家,从她还是个懵懂的编辑部新人开始一起共同成长到了现在。如今祝红当上了小领导,沈巍也成了畅销作家。两人相识那么久,私交算得上是不错,然而祝红知道这个‘不错’还只是自己眼里的看法,对于沈巍来说,她或许已算得上是对方难得可贵的好友了。
沈巍不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孙悟空给唐僧画了一个圈,让唐僧呆在圈里,怕他被妖怪掠走,而沈巍是给自己画了一个圈,将所有工作上的或是生活上能接触到的人全都拦在了圈外。
祝红清楚沈巍的性子,不过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半只脚踏进沈巍的防备圈里。
沈巍其实也说不上来,或许是他从祝红身上看到了些什么与自己相似的东西。
祝红总是踏着七八公分的高跟鞋,嘴上抹着最能彰显着对于生命最炙热的追求的艳红,做起事来雷厉风行,言谈举止爱恨分明。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如果用一样事物去形容祝红,应当是烈日,是炙炎。可是沈巍知道,祝红骨子里跟自己一样,他们都有着一颗寻常人捂不暖的心。
有些人喜欢用热情去粉饰内心的疏离和冷漠,纵使他们天天浸泡在各大声色场所,善于交朋结友,喜欢呼朋引伴,但当灯光熄灭,热闹散去,孤独和寂寞就能霎那间将他们侵蚀。他们自己或许也是在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身边也有着那么一个圈,铸成了一道无形的墙,谁也进不来,谁也触不到身处其中的柔软。
祝红虽然没有有意去规避什么,却能停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沈巍觉得自己跟她的合作很舒服,久而久之就熟捻了,除了工作之外也会聊些生活上琐碎的事情。
也是因此,沈巍才会跟祝红讲这个乍一听有些离奇,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他身上的故事。
#
沈巍已经不记得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因为最初他以为那不过是个偶然能够连续做下去的梦,仅此而已。
直到几天之后,哪怕平日里有些迟钝的他也终于意识到,这个梦早已不是一个寻常的梦境。
梦里的世界太过于清晰,清晰到他以为自己就是真真切切生存于其中的人,或者说,他像是每晚都穿越到了梦中的‘我’的身上,借用他的肉身去感受那个世界,去经历那些故事。
那个故事发生在数千年前,人类文明不过初初开始萌芽,上古神明还未化为神话故事中的字句。
洪荒之中的沈巍不叫沈巍,只有单名一个‘嵬’,无姓。
嵬并不是人类,他是始于混沌、生于荒芜的鬼族之王。
沈巍梦到了自己从混沌中苏醒,梦到自己如同野兽般撕扯啃咬着别的同类,梦到那些腥臭味在口中蔓开,自己却不觉恶心。他梦到自己逐渐成长、拥有了五感,开始能够听见周围的动静,他听见远方有人在窃窃私语。
一个声音苍老,一个声音清亮,在他们的一来一往之中,梦中的沈巍知道了自己是谁。
他非生非死,无魂无魄;是最荒芜的土地上诞生的污秽;是戾气所化的万鬼之王。
这是这个梦的伊始。
也仅仅是个开始。
尽管这些事似乎已经脱离了科学以及常识范畴,但却真切地发生在了沈巍身上。从那天起,每当沈巍入睡,他的意识便会回到这个上古洪荒世界,在那里他再也没了现实中身为沈巍的记忆,只是作为那个小鬼王孑然一人于世间闯荡。这个梦就这样毫无间断地持续了一个月,纵使梦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有着很大的差异,沈巍仍旧觉得这已极度扰乱了他的生活。
寻常的梦境,做梦者一旦苏醒,那些梦中的记忆便像星辰一般隐于太阳的光辉之下,再也看不见了。但这个梦不一样,它是在白天依旧清晰可见的明月,与白天的记忆——那些太阳共存。梦里的鬼王不会记得身为沈巍时的一切,现实中的沈巍却将那些梦境化为了记忆,那些明明从未在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却在逐渐变成他的‘过往’。
沈巍仿佛没有了真正的休息时间,昼夜不断来回奔波于两个世界之间。他既是沈巍,也是鬼王。
沈巍独自苦恼了很长时间。他最终确认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境。如果要给予它一个名称,沈巍更愿意称它为一个‘不可多得的奇迹’。
#
沈巍最终还是将这个奇迹告诉了祝红,不过一开始他并没有直接告诉对方这是一个梦。
“我有一个新的想法。”沈巍用了这样的开场白。
祝红将已确认好的文件小心翼翼地收进包里,不以为意地随口应道:“说。”
“我想写一个关于上古洪荒之中神明与鬼族的故事。”
接着,沈巍将这三个多月以来的梦境当成一个故事讲给了祝红听,他的语气又缓又轻,像一位置身事外的叙述者。
沈巍能从祝红逐渐正坐的姿势和发亮的双眼中读出对方开始高昂的兴致。果然,在故事戛然而止后,祝红有些激动地喊道:“然后呢?”
“然后,”沈巍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有梦见。”
“嗯?这是你的一个梦?哇,作家不愧是作家啊,随随便便一个梦都那么精彩!”祝红说着又稍微回味了一番,继续给予肯定,“真不错,那下一本不如就写这个?跟你以往的风格很不一样。但现在这种状况,说不定就是需要这样的改变。”
沈巍其实自出道以来就是伴随着争议,因为他虽然一直在男性作者较多的网络平台上连载,风格却不肯顺应大众潮流,在这个爽文霸占了大半江山的地方,沈巍的小说比起网络小说或许更适合被称为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他的文字总是充斥着人类最为原始的欲望和丑恶,主角从始至终都被悲剧色彩浸染,不仅让命运扼住了咽喉,甚至大多数直至最后一刻都没能反抗成功。
即便这也同样是令他从众多网文中脱颖而出、属于他的特殊标志,但正因为这样的成功,导致很多后续的跟风而上的人,最近一位作家便以致敬的名义写了一篇文,其中不仅包含着大量的血腥、暴力,甚至连立意本身都建立在极其扭曲的三观之上——这最终点燃了网络上本来就有的反对声音,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借机将原本只是沾边的沈巍一把拉入了舆论风暴的正中央。沈巍被挂上了遮掩真善美,宣扬假丑恶的莫须有罪名。
身为责任编辑的祝红对此自然很头疼,她虽然知道这些根本就没这些事,毕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沈巍的为人,也没有谁比她更了解沈巍的文字。祝红知道沈巍从来不会为了渲染悲剧本身而去制造痛苦,他所寻找到的都是生于人天性的丑恶,而他笔下的主要角色从来没有放纵过黑暗的滋生,他们试图克制、试图抵抗、试图伸手触碰阳光,即便周围的黑暗最终将他们一点点吞噬,可直至死亡的最后一刻他们也从未放弃过挣扎。
他笔下的故事或许纵然重演千次万次,结果最终都会无可奈何的滑向悲剧。祝红承认,沈巍并不是一个人性本善论的支持者也并非是个乐天派的人,他的体内蕴藏着太多的痛苦和污泥,但他从未放弃过寻找光明,他甚至比那些对于世界的光辉亮丽大书特书的人更加相信这个世界美好的部分。
可是那些抨击他的人并没有想要了解,他们绝大多数,甚至没有完完整整地看完沈巍写的任何一本书。
沈巍嘴上不说,但祝红能够感知到他的挣扎,他试图改变,但他不知从何做起。
他无法给自己的内心都带上假面,强迫它微笑,让它抛出一个天性乐观、豁达开朗的人,让这位主角带着他的小伙伴们展开一段欢快有趣的冒险。
祝红也不想勉强他,只好叫沈巍注销了微博,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却无可奈何。
如今,祝红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她甚至认为这可能是上天给予沈巍的一个改变的契机。
#
梦境随着时间的流逝仍在继续。
沈巍开始如祝红所说那般,在网络上开了连载。他从未触碰过这样的题材,也从未认真去描写过昆仑君这样的人。
他将一个恢宏的上古洪荒世界一点点地在众人面前铺开,将鬼族之王和众山之圣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神、巫、妖带离了洪荒大陆,带到了世人面前。
故事的名字叫《洪荒》。
昆仑君,大荒山圣,生而拥有十万大山的权柄,他是只应存于昆仑之巅无人可亵渎的神明。
可昆仑君来到大不敬之地,声音落入小鬼王耳中。他让小鬼王知道了自己是谁,让小鬼王心中生出了不可解的疑问。
昆仑君像一道模模糊糊的光,照进了小鬼王尚未清明的世界。
随后他离开了,消失不见了。
小鬼王一路跌跌撞撞地出了大不敬之地,他想找到那束光。
他以为自己在对方眼中是污浊的,他害怕自己被那些肮脏的东西同化。于是他不断地压抑着本性中杀戮的欲望,只吃一些最低端的幽畜过活,其他的生灵一概不碰。
就这样,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学着收敛起自己不堪的本性,一边独自在无垠的洪荒之中到处寻找着那个声音的主人。他在心中暗自祈祷着能够再见昆仑君一面,他希望自己能够干干净净地出现在对方面前,他希望昆仑君会愿意靠近自己一点点。
他希望自己能有那个机会问他那个问题:“究竟什么才是生命。”
小鬼王心中这种近乎自我折磨般的克制一丝不落地传到了沈巍的心里,他在那片漆黑昏暗的世界中没有尽头的找寻昆仑君的身影,即便在梦中他都能感觉到心脏在不断地发疼、收紧,他感觉到自己呼吸困难。
沈巍知道梦里的时间跳跃得很快,但也正因如此,他很难想象,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世界,真的有小鬼王,那在他这漫长的只身寻找昆仑君的时光里,他该有多么的难熬。
沈巍总是一身冷汗地从这种求不得的痛苦中惊醒,坐在床上久久才能收回心神。
他开始畏惧睡眠,他不想回到那个昏暗压抑、没有昆仑的洪荒之中。
直到他终于找到了昆仑君。
那一抹青衫飘然而至,自己在邓林之中的一眼,便望向了往后的千万年。
沈巍在梦中都感觉到那份撼动,惊鸿一瞥间,被乱了心曲。
可说来奇怪,沈巍醒来后什么细枝末节都会记得,独独记不住昆仑君的长相,仿佛那张脸在梦境里就是模糊不清的一片。
纵使如此,沈巍还是爱上了昆仑君,与小鬼王一样的义无反顾。
毕竟他经历了小鬼王与昆仑君所经历的一切,他跟随着昆仑君一起走遍了这世间的名山大川,看遍了角角落落美不胜收的风景,他们其一见证了巫族由兴盛到灭亡,目睹女娲身化后土、补上了伏羲大封。
他看见昆仑君从自己体内抽出神筋,那人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断颤动的身体、那人因为忍耐而早已如雨下的汗水、那人拗在一起的眉头、那人苍白的脸色,所有这些,没有一丝一毫遗漏,全都实实在在地撞进了沈巍的眼里,成为了他记忆中的一部分。
在沈巍看来,陪昆仑君踏遍山河的是他,看过世间兴衰的是他,昆仑君抽离神筋是为他,最终和昆仑一起守着大封的也是他。
是他听昆仑君絮絮叨叨地讲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道理;是他杀了一堆幽畜攒下了三十六颗大板牙,只是为了送给昆仑君一条自己觉得适合对方的项链;是他花了五十年时间走遍大封各处将昆仑君的魂火收集到了一起,小心翼翼地还给了昆仑。
昆仑君勾起的是他的下巴,吻过的是他的额头。
沈巍醒来后恍惚间甚至还能感觉到额头上残留着温热的触感。
他感受到自己的怦然心动,他认识到这原本不过是一个梦境,可如今却早已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道痕迹,留在了他的心口,而这块原本比鬼王诞生之地还要荒芜的地方竟因此住进了一个人,那人在沈巍毫无防备之时兀自闯入,驻扎进了沈巍最柔软的心尖上。沈巍对此无可奈何。
梦中的那个人已经在他毫无察觉之际落在了现实世界的阳光里,照耀着沈巍,将他也带离了黑暗。
#
新的连载得到了非同寻常的反响,虽然争议仍旧不断,但这样的争议也为《洪荒》带来了极高的热度。又正是因为这样的热度吸引来了更多的路人,他们点开了《洪荒》不由自主地被故事所吸引,于是开始了追更的漫漫长路。
沈巍的粉丝群里有新人加入,有旧人离开,但无论是谁,都看到了沈巍真真切切的变化。
“虽然不知道沈老师最近究竟遇上了什么事……总之希望不是因为之前的风波……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他真的有在改变!不仅仅是文章风格的变化,我觉得他对于一些事物的看法或许也不一样了!你们不觉得比以前美好太多了吗?!我好喜欢昆仑君!我觉得他就像小鬼王生命中的一道光,感觉他也像沈巍生命中的一道光~沈大大不是总说他的主要人物都在现实生活中有原型吗?好奇昆仑君的原型,感觉那么生动……不像是新闻或者其他虚拟的人物?会不会就是他身边的人?”有读者在连载的评论区里那么写到。这条评论得到了无数的赞许和回复。
可即便人们的猜测再无限接近事实,也不会有人猜到昆仑君并不是任何一个真切存在于世的人。昆仑君只存在于沈巍的梦里,再美好,沈巍也始终无法触碰。
#
而且,梦再美,终有醒来的一天。一旦真真正正地苏醒,沈巍就什么都没有了。
#
神农用尽余力禁锢住了山圣元神,将昆仑的魂魄洗为凡人,送入了轮回之中。
鬼王看着那抹属于昆仑的光芒逐渐远离,他知道,此生或许是再难相见了。
从此以往,在没有尽头的漫长余生之中,鬼王都将独自守着大封,与它同生同灭,直至有朝一日大封破裂。
自他应下神农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有朝一日,那将会是他宿命的终点。
只是他还有些不舍,舍不得这些山川河流,舍不得这片宁静祥和,舍不得那个教会他感受这一切的人。
#
当沈巍敲下最后一个字时,天已大亮。
沈巍将文章复制粘贴到了编辑框中,设置好了自动发送,随后关了电脑。
电脑中微弱的轰鸣声戛然而止,他的世界随即陷入了一片寂静,仿佛在向这段故事作着无声的告别,同时告别了那个对于他来说奇妙且不舍的梦境。
其实早该作别了,因为他已经足足四十天没有再做那个梦了。
他梦里的终点就如同他写下的结局一样,止于昆仑君从他的世界中彻底消失的那一刻。
昆仑君不仅从鬼王的世界中消失不见,也连同那个波澜壮阔的上古洪荒一起,从沈巍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沈巍真的很想昆仑,可他知道,任凭他寻遍这个世界的所有角落,他都找不到他。
有时候沈巍会安慰自己,这其实跟一个人死了没什么两样。
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开始经历一些生离死别。所以失去并非真的令人难以承受。只是,沈巍心想,人要是死了至少还能有个墓碑,能给活人留个念想,当心头偶尔泛起思念,他就能去墓前给对方点上几根香,送上一束花,说上几句话。
可昆仑君不是人,他只是一个奇迹,是一个幻想,他离开了、消失了,甚至连一丁点念想都没给沈巍留。
要是沈巍没有写下《洪荒》,那或许这世间除了他自己的脑海,关于昆仑君此人就再没多一点痕迹了。
2.
《洪荒》尚未写完的时候,知名导演林静便找上了平台,希望能买下洪荒的影视版权。
沈巍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意见,祝红便代表公司和沈巍同导演的工作室进行了几番交流和会谈。她原本心中是些许疑虑的,以《洪荒》的热度和题材来说,虽然这个IP迟早会有人找上门来,希望分上一杯羹,可不应该是现在,毕竟那时《洪荒》的故事还有大段没讲完,就连沈巍自己都不知道后续的发展——因为他的梦还在继续。
但林静的名望和专业能力在那儿,这对于公司亦或是沈巍来说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并且,最令祝红感到吃惊的是,对方合作的意愿非常强烈,对于合约的要求也并不严苛。最终,平台以一个相当可观的价格将影视版权签给了林静。
这一切对于沈巍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他的梦和文字都还在按着自己的节奏继续。
几个月后,伴随着《洪荒》的完结,影视方也开始了第一波的宣传造势,公布了电影翻拍的消息以及概念图。
沈巍并没有过多关注。与之他,电影拍得再真,那也是假的。毕竟《洪荒》并不像他别的书那样是他臆想出来的世界和故事,这一切虽说是来自他的梦境,但更像他记忆里的一部分,都是他真真切切经历过的‘过去’。
由于《洪荒》的世界观实在太过于弘大,林静需要很长的时间去筹备这个项目,电影的消息在网络上经历过一波热议后终究还是淡了下去。
书籍先电影很多步面世,沈巍仍未从失去昆仑的怅然中回过神来,又投入进了忙忙碌碌的工作中去。
他不停地辗转于各个城市之间,纵使疲惫,却仍尽量以最好的姿态面对着每一位支持者。
沈巍每日都是西装笔挺,领带高束至脖颈,领撑袖口这些细节之处也从不落下。他会端端正正地坐在书城或会场里临时搭建起来的小舞台上,向着每一位送上书籍的粉丝微笑致意,即便他要像小时候被班主任惩罚那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写着自己的名字,他的脸上仍旧保持着他最为擅长的伪装,嘴角的那抹最为恰到好处的迷人笑容从未消失过。
当沈巍抵达龙城那天,暴雨跟他一起到来,尽管如此,磅礴大雨也没能浇灭粉丝的热情,沈巍坐在台上,看着下面如海浪一般窜动的人头,弯下眼角,笑着冲大家挥手示意了一下。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掀起了一浪又一浪的尖叫。
这或许也是许多人看不惯沈巍的地方,他是男频作者当中有且仅有的一位女粉数量占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作者。
沈巍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他心下其实是有些无奈的,甚至偶尔会自我怀疑,他不清楚这些粉丝到底是因为他而来还是因为他的文字而来,身为一名作者,沈巍自然更加希望是后者。
不过其中确实有很大一部分真的是单纯为了见他而来的。
女孩子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比跟男朋友出去约会时更加精致,她握着沈巍的手,看着沈巍的眼睛,红着脸,浑身颤抖地告诉沈巍:“沈老师,请你继续加油。”
沈巍看着女孩那双发亮的眼睛,忽然想到了那个已经离开他很久的梦境,他想起了在梦中的自己,想起了当他作为小鬼王跟在昆仑君身边时,自己看向昆仑君的眼神恐怕与此如出一辙。
沈巍有些出神,当他回过神来时,面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来者身形修长,坐在那儿的沈巍甚至要仰起头才能看见对方的头,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看不清对方的脸,因为那人戴着个黑黑的渔夫帽,下垂的帽沿被他拉得很低,不仅如此,他的五官也被深灰色的口罩和漆黑的墨镜遮挡了个干净。
旁边的工作人员都有些迟疑,犹豫着是否要上前阻拦,但男人不仅没做什么逾越的事,相反,比起其他人更加礼貌恭敬。他将早已翻开的书双手递到了沈巍面前,随后鞠了一个躬。
沈巍低下头,看到男人翻开的扉页上贴着一张便签。
上面大概是男人的字迹,一看就是练过书法,苍劲有力,锋棱分明,煞是好看:
沈老师,谢谢你带给我这个与我梦中一模一样的洪荒世界。
老师能不能一句话评价下嵬和昆仑君的初遇?
沈巍歪着头想了想,提笔在扉页上落下了一句:
邓林之阴初见昆仑君,惊鸿一瞥,乱我心曲。巍笔。
巍,这既是沈巍的名,也是昆仑君赐给嵬的名。
#
“有名字吗?你叫什么?”
“……嵬。”
“哪个嵬?”
“……山鬼。”
“山鬼?应景,只不过气量小了点,你看这世间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绵亘不绝,不如加上几笔,凑个巍得了。”
#
也就是那天晚上,沈巍重新梦到了昆仑君。
第二天,沈巍醒来后进洗手间洗漱,在面对镜子时,他看见了自己脸颊上的泪痕。
他知道他昨天梦到了昆仑君,但那个梦早已模糊不清了。
唯一还留下些印象的,便是他和昆仑君一起并肩坐在一张长椅上。
他在梦中还闭着眼假寐,享受了会儿阳光和那似乎来之不易的平和时光。
#
在沈巍跟祝红讲到他再次梦见昆仑这件事之前,两人在聊工作上的事。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定下了下一本书的方向,随后祝红跟沈巍说起了《洪荒》的电影。
“林导很注重原著,所以开机前的剧本讨论会也希望你能一起参加。”祝红转达了一下林静那边的请求。
凡是对于沈巍来说可有可无的事,如果别人需要,他通常不会拒绝。于是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行。”
#
白驹过隙,四季转了一个轮回,沈巍却还是没有忘了昆仑。
有些思念被藏进了心底,习惯了之后,就连沈巍自己都觉察不到了。
只不过偶尔,当沈巍关了灯,独自一人坐在黑暗当中时,他会忽然想起那漆黑的大不敬之地,想起那总是慵懒靠坐在功德古木边的男人。他想起梦里的自己做的那一串大板牙项链,自己都忍俊不禁。他又想起在那之后他成长了,想着下次一定要用鲜花编成项链。
可惜他到最后都没来得及编起花项链,也没能送给昆仑。
第二天沈巍无事,出门去花店捧回了一大束铃兰,插进了客厅的花瓶里。
沈巍刚给花瓶摆了个最为合适的位置,手机响了,是祝红的电话。
“沈巍,你今天要干嘛?”
沈巍摆弄着花骨朵,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内心的打算:“休息。”
“……你上次不是答应我你会去剧本讨论会吗?大家都等着你呢!”
“那不是……二十八号吗?”沈巍抬起左手看了眼手表,赫然发现上面的日期显示着二十八,有些不大好意思,“对不起,我以为今天是二十七,我这就出门。”
沈巍不用收拾,因为他刚回家插上花连西装外套都还没来得及褪去。
他拿起公文包带上钥匙便出了门。
还好讨论会的地点离他家不远,当沈巍匆匆赶到时,大家也不过刚刚彼此熟悉了一下。
沈巍敲开了门。过来帮他开门的男人,沈巍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只是礼貌地点头,道了声谢。
“沈老师终于来了,”坐在最里面的林静笑着发了话,抬起手向众人介绍着沈巍,“跟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洪荒的原作者,沈巍,沈老师,大家掌声欢迎一下。”
即便经历过再多的场面盛大的签售会,沈巍也很难习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接受所有人的注视和掌声,他有些不自在,僵硬着身子和笑容冲着众人微微鞠了一躬。
那个给他开门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了,拍了拍沈巍的肩,招呼他入座:“沈老师,快坐吧。”
男人给沈巍拉开了他身旁的椅子,又转过身冲着大家摆了摆手:“收一收,收一收,来跟沈老师做个自我介绍吧。”
“那必须你这位男主先开始啊。”林静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男人也不扭捏,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冲着沈巍笑了笑:“行呀。沈老师好,初次见面,我叫赵云澜,是您粉丝。”
赵云澜?
这个名字沈巍听到过,好像是个很有名的演员,怪不得长相让沈巍觉得有些熟悉。
赵云澜冲沈巍伸出了手,沈巍自然礼貌地握了上去。
“你好,沈巍,承蒙喜爱。”
两三秒的短暂接触后,沈巍准备松手,可对方却还在紧握着,那样的力度和掌心的炙热令沈巍有些疑惑,抬眼看了看赵云澜。后者似乎这才发现不妥,轻笑一声,松开了手。
“幸会。”赵云澜用手回的手摸了摸鼻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
那天晚上,沈巍没想到,自己会在时隔半年多后,重新回到了那个世界。
与这个他曾一度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奇迹重逢。
沈巍终于得以再一次在梦中见到了昆仑君。
这个梦绝不是以他的记忆作为原料、拆分重组后的结果,它是那个故事的延续,是他在那个世界的未来。
沈巍梦见作为小鬼王的自己守了大封很多年,梦见昆仑君已去投胎转世,梦见自己在黑暗和孤寂当中终于按耐不住,破了跟神农立下的誓约。
神农曾用尽元神压住了昆仑君的神力,将他的魂魄洗成凡人,这才得以让大荒山圣的灵魂进入轮回,像个普通人一样投胎转世。
这并非是无条件的,神农虽是应了鬼王,却让鬼王立了誓。
他要鬼王替他管住鬼族、守住大封,并与大封同生同灭。他还要鬼王承诺绝不会去见昆仑君的转世,昆仑君会因为鬼王的接近而精血流尽、魂飞魄散。
这是与神结下的誓约,坚如磐石,决没可能轻易打破。这些鬼王都心知肚明,可他独自一人守了大封千年后,还是忍不住想去偷偷见昆仑君。
他溜出大封,来到了人间。
小鬼王躲在树林当中观察着来往的商贾,看到了队中一个与自己外貌年龄相仿的少年,便摇身一变,变成了那个普通凡人小孩儿的模样。纵使小鬼王学了人长相,却也学不来对方的衣着打扮。他看了看锦衣玉帛的小孩儿,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裹的粗麻布,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那时的小鬼王连铜板都没见过,更不知去哪儿弄那么一套华丽的衣裳。
于是等到三更天,夜深人静时,小鬼王偷溜进了沉睡的客栈中。
他翻窗而入,在一片漆黑中寻到了小孩儿的床边。刚准备顺走他叠在床头的衣物,突然,小鬼王的脚下一僵,怎么都动不了。随后,屋内的灯不知被谁人点亮了。
小鬼王的形迹顿时暴露无遗。
床上原本应该睡得正沉的小孩儿半坐了起来,在看到小鬼王的容貌时忽然放声尖叫——那是一张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背对着门的小鬼王虽然看不见,却也能通过愈来愈嘈杂的声音判断出身后来了很多人。大家议论纷纷,什么话都钻进了小鬼王的耳朵里。
说他恶心,说他脏,说他没教养,说他是个怪物。
这些字句落在小鬼王耳朵里,虽然有些意思他不甚明白,但也能从说话者的语气当中感知到毫不遮掩的厌恶。小鬼王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幽深的潭底。他想逃,想跑,想不要被那么多目光注视,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动也不能动,背上冒出了一层薄汗。
就在这时,一双温热的手掌搭在了小鬼王的肩上,他浑身一颤。
手的主人贴在他的耳边开口说了话:“你一进来就碰到了我的符咒,动不了的。不要再装模作样了,赶紧现出原形,我知道你是什么。”
那个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记忆中被翻找出来的。
小鬼王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以为自己睡着了。
他知道偶尔自己睡着的时候,会看到或听到一些日思夜想的东西。
他以为这声音也是假象,是他在紧张时不自知的幻想。
可他随后看见了那人的身形、容貌。
——是昆仑君。是他从大不敬之地跑出来苦苦寻觅的那个人。
小鬼王的嘴巴试图张合,却跟他的手脚一样不听使唤,最终他只能睁着两只圆润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昆仑君。
昆仑君被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一望,顿时去了些气焰,轻咳一声,解了小鬼王身上一半的法术,让说话的调子听上去软了些:“变回去吧。”
小鬼王乖乖变回了他自己的模样,飘飘长发发髻都束不住,霎时散了开来。
他浑然天成的鬼族的妖气和极致的美艳一下子镇住了前面那个叫完就开始哭的小孩儿,小孩儿怔怔地抬头看小鬼王,没了哭声。
而昆仑君——这次轮到他嘴巴一张一合却半晌也没吐出个字来。
后面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先耐不住了,挤过来问昆仑君讨一个说法:“沈三,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被称为沈三的昆仑君看着小鬼王,眯起了眼,随后转头冲着那个男人哂然一笑:“不过是只小狐狸成了精,不打紧。交给我罢!”
随后沈三驱走了看热闹的人,把那被他当作诱饵的小孩儿也一并赶了出去。
沈三在小鬼王身边踱步,眼神来来回回地把后者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摸着下巴轻笑道:“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够捉着一只鬼王。”
小鬼王的视线仿佛黏在了沈三身上。他所熟悉的那些属于昆仑君的一颦一笑像根竹竿似得一下一下在小鬼王的心里乱捣,将那些他视作珍宝藏在心底的回忆弄得乱七八糟,思念包裹着它们随之一涌而上。
小鬼王盯着沈三又看了会儿,骤然红了眼眶。
“昆……”小鬼王内心最后一丝理智将他拉了回去,没有吐出那个名字,转而叫了刚才别人口中念出的称呼:“沈三……”
沈三确定自己不认识小鬼王。可小鬼王颤抖的声音和翻滚而出的泪滴都像是在诉说怀念。这令沈三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负心人,还不自知,顿时心生愧疚。
可任凭沈三左思右想,仍是记不起,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小鬼王尚未学会掩藏自己的情绪,他的目光在瞬间黯淡,垂下了眼眸,闷闷地道:“你不记得了。你自然不会记得。”
沈三是个聪明人。他是人,小鬼王是妖,这种关系下这句话所能饱含的深意,他立刻明白了过来。
“我上一世认识你。”沈三断言道。
小鬼王抬头,看着沈三,心想,何止是认识。
#
沈三问小鬼王意欲何为。
小鬼王说,他想要一套合适的衣裳。
沈三看了看小鬼王身上裹着的又脏又破的粗麻布,跟那张俊俏的脸着实不搭,顿时生了恻隐之心,想放了小鬼王。他让小鬼王自己翻窗逃走:“往东走上半里就能看条河,河边有个小磨坊,你就在那儿等我。”
小鬼王走了。沈三从随身的行囊中掏出了一个酒葫芦,拿着出去忽悠外面的商贾:“小狐妖已经被我收了,不会再作妖了。各位安心。沈某先行告退。”
沈三出了客栈,向着东边疾步而去。
他有想过小鬼王会逃跑,可小鬼王竟真的在他所说的小磨坊外等着他。
沈三举着火把赶到时小鬼王正缩在磨坊的墙角呆坐着,听到动静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不甚明亮的火光照着小鬼王的脸庞。
沈三发现,这鬼王已经完全不像个鬼了,要不是他身上的妖气太重,他几乎就要以为他是个寻常小孩,还是个长得特别好看的。
“我们走吧。”沈三说着将火把塞到了小鬼王手里。
小鬼王半仰起脑袋看向沈三,有些迷茫:“去哪儿?”
“随我回住处,你不是想要衣裳吗?明日我带你去找李家阿姨做一件牢实的衣裳。你以后可不能再偷了。”
“什么叫偷?”
“不问自取便叫偷。”
“明白了。”小鬼王认认真真地点头,记下了昆仑,不,现在是沈三的教诲。
小鬼王跟着沈三回了家。
沈三让他睡在自己的床榻上,自己合衣躺在了一旁。
小鬼王规规矩矩地平躺在了坚硬的竹榻上,睁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他感受着身旁属于昆仑君的温度,听着那逐渐变缓的呼吸声,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如同幻境一般,美好得太过于不真实。
#
“叮铃铃——”
铃声将沈巍的意识一把拽回了这个世界。
沈巍抬手,按掉了闹铃。
他缓缓起身,靠坐在床上久久没有动作。
刚才梦里的一切都还如此清晰,就仿佛沈三刚刚还躺在他的身边,但此刻一摸身旁,只有意料之中的冰凉。
沈巍做了几下深呼吸。
他没想到时隔那么久自己竟然还能与昆仑君重逢,他更没想到,这次,他醒过来之后竟然能记得昆仑君——也就是沈三的长相。
更令他吃惊的是,那个人沈巍在现实生活中认识,而且很巧,他们才刚刚认识。
——赵云澜,就是昨天的剧本讨论会上替他开门、又最先向他做自我介绍的男人。
沈巍有些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昆仑君会长成赵云澜的模样。
明明他跟赵云澜一点也不熟。
难道仅仅是因为赵云澜即将要在洪荒里饰演昆仑,自己大脑在梦里遇到昆仑时就自动加载了赵云澜的数据吗?
沈巍在脑海中回放两人那日的初次相遇,他回忆起了两人握手时对方有些奇怪的神色和没有松开的手。
难道……
沈巍心里面升出一种想法,却又很快自我否认了。
太离奇了,即便这个梦本身已经够离奇的了,沈巍却还是不愿相信心中的那个猜测。
#
从那天开始,沈巍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多之前的日子。
他既是沈巍,也是嵬。
可这一次却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沈巍原本犹如身处于无边的汪洋中的孤岛,他是现实与梦境的唯一接点,可如今,赵云澜出现了。
像是从孤寂的岛屿前驶过的船舶。
岛屿不再孤寂。
3.
沈三抱着布匹,叫小鬼王提着框鸡蛋,跟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的来到了不远处的李家将鸡蛋送给了李大妈,麻烦她用那匹布给小鬼王做了身合适的衣裳。
李大妈量量画画,将小鬼王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半天。
“你这孩子也太瘦了,该多吃一些长点肉才是。”李大妈说着掐了掐小鬼王的腰。
小鬼王觉得不大舒服,皱着眉看着李大妈低下的头顶,眼底里的凶光一下子没能藏住,被靠坐在墙角的沈三逮了个正着。
沈三的眉头也蹙在了一起。他与小鬼王四目相对,随后摇了摇头。
小鬼王嘟起了嘴,像只被强行镇压、想怒却又不敢,只好将尾巴甩得啪啪作响的猫。
好不容易忍到量完尺寸,李大妈叫他们两日后去拿。
于是小鬼王自然跟着沈三回了家。
#
夜晚沈三无事,拿了张躺椅坐到门口纳凉赏月。
小鬼王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靠在沈三的椅子边陪他。
沈三觉得很奇怪,心说这明明是个鬼王,怎么乖顺得像只家养的鸭子,只会跟在鸭妈妈屁股后面嘎嘎嘎。
不过自己毕竟不是他妈妈。
“等拿了衣服,你之后准备作甚?”沈三靠在椅背上,压得他那张破破烂烂的躺椅跟着他的声音一起吱呀叫。
小鬼王歪着脑袋想了想,摇了摇头。
沈三没有在看他,自然看不到他摇头。
小鬼王等了一会儿,发现沈三似乎没看见自己的回答,于是轻轻开口道:“不知道。”
原本他心底里是有计划的。他想拿了那小孩儿衣服以后去找昆仑君,找到以后就远远地看着——只要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便不算破了誓约,即便是凡人沈三也一定可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沈三不知道小鬼王的心思,他不知道小鬼王从大不敬之地里偷溜出来就是来寻他的,他也不知道那些誓约,更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就牢牢地系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此时此刻一无所知的沈三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沈三是个半吊子的逍遥道士。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被一个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带走了。
那时候沈三太小了,还是个肉乎乎的小娃娃,根本记不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总之按照他那三分之二吊子的师父的话来说,师父当初是看沈三根骨清奇,很适合修道。
这种话沈三根本不信,毕竟后来师父捡回门派里的沈四、沈五、沈六全都是因为同样的理由。
但无论如何,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师父修了二十多年的道,直至师父去世,门派分崩离析。
沈三从此以后成了一个居无定所的闲散人士,天天听着哪里有乱象的风声,就往哪里去。
现在的这栋房子也并不是他的家。
这要细说起来,又是另一个话很长的故事了。
总之,他近几年一直在这落脚,收拾着附近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昨日他正烤着红薯,突然感应到了西边有妖气,便去多管了一下闲事。
没想到捡回来了一个厉害人物。
而且是一个与自己前世颇有渊源的厉害人物。
最值得庆幸的是,小鬼王很听他的话,虽然沈三猜不出自己与小鬼王究竟是什么关系,可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敌对关系。
“要是你无事可做……”沈三微微侧身低下头,看向坐在自己椅子边的小鬼王。
小鬼王仰起头,看向了沈三。
沈三冲他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落在小鬼王眼中,明亮如初日的笑容。
“不如跟着我吧。”沈三说。
小鬼王的呼吸都停滞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沈三,生怕自己听错闹了笑话,半天也不敢回答,只是睁着那两只乌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沈三。
纵使沈三脸皮厚,也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挪开了视线,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不想就算了。”
“想!”这次小鬼王确定自己听清了,急忙站起身来答应,由于有些过于激动,还一不小心破了音。
“真的?”沈三笑嘻嘻地将目光重新投了回去,小鬼王站起来比坐着的沈三要高上那么一点点,沈三不得不仰起头,看着他。
“嗯。”小鬼王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好,那以后你就跟着我了,只要我有一口饭吃,绝对不会饿着你的。”沈三说着拍了拍小鬼王的肩,“对了,你有名字吗?叫什么?”
小鬼王心中在自己的本名‘嵬’字和昆仑君所给予他的‘巍’字中间来回了一番,鬼使神差地还是说了前者。
“嵬,山鬼嵬。”
#
嵬有了新衣裳。
李大妈的手艺很好,当真值得上一筐鸡蛋。
“原本就俊俏,这样更好看了!”李大妈看着自己做出来的衣服被嵬的脸蛋称得愈发完美,得意得不行。
沈三站在一旁摸着下巴来来回回地打量。他的目光太过于炙热,烧得嵬耳朵根都红成了一片。
“怎……怎么样?”沈三光是看,也不说好还是不好,嵬心里敲着小鼓,最终耐不住地问道。
沈三也不逗他,正儿八经地夸奖道:“实在是美极了。”
李大妈听着,高兴得嘴角都咧到耳根去了,谁知沈三看着嵬继续夸道:“你的脸蛋儿着实是美极了。”
李大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可没人注意。
屋内唯二两个旁人,沈三忙着继续欣赏嵬的美丽容颜。
嵬则是被沈三直勾勾的眼神和露骨的话语羞得恨不得将头埋到膝盖中间去。
#
沈三是以到处帮人斩妖除魔吃饭的。
原来他做这些,只能说是个半吊子,毕竟他的师父也不是个特别厉害的师父,而他也并没有像师父所说的那般根骨清奇。
嵬来了之后,沈三不再需要亲自上阵,驱鬼捉妖变得比吃饭睡觉还要简单。
可他没有因此偷懒,没活的日子里也会去城里转悠,去打听一些‘坊间传言’。很多故事并非空穴来风,往往都是有东西作祟才折腾出了各种各样的乱子。
沈三和嵬分工相当明确。一人打探消息,一人负责将妖物降服,两人配合默契,逐渐有了名气。
年复一年,沈三手头渐渐宽裕了起来,他一有钱就爱领着嵬去吃各种山珍海味。
小美人长成了大美人,手脚都长了,却还是那么的瘦,像跟长竹竿,沈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给掰折了。
“这种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如你全拿去吃了,看你瘦得,晚上抱着睡都硌得慌。”沈三忍不住随口一贫,嵬却听着红了耳廓。
沈三剔着鱼骨头,看着嵬通红的双耳,心里莫名有些发痒。
晚上两人一如既往地同榻而眠时,手脚冰凉的沈三又不由自主地往嵬那里钻。
两人这段时间天天晚上都是如此,可今日的嵬却在沈三靠近时拼命向着另一边躲。
“你干嘛?”沈三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嵬没有说话。
黑暗中只有对方极轻的呼吸声。
沈三突然想起来了早些时候自己吃鱼时乱来的调侃,哭笑不得地伸手一把搂住了嵬。
嵬想挣扎,却被沈三用劲压住了。
嵬不动了,其实不是他挣脱不了,而是他怕太用力会伤了沈三,索性放弃。
不过沈三不知道。很多事情沈三都不知道,比如沈三也不知道,其实嵬天生是捂不热的。他是鬼,血虽然是红的却没有人类的温度。他一直在运气调节着体温,好让沈三冷的时候喜欢贴着自己。
可身上的肉是变不出的,嵬没法让沈三抱得舒服,于是不敢再靠近。
“让我抱抱,不然睡不着。你不硌人,我那么说只是想让你多吃些。”沈三说。
他的呢喃夹杂着他的呼吸,揉搓在一起,落到嵬心里。鬼族没有心,此时此刻的嵬却仿佛像个凡人一样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被牵动着,不由自主地疯狂撞击着胸腔,一下又一下。
那并非真实的心跳,紧紧贴着他的沈三感觉不到。
可奇妙的是,此时此刻沈三的心跳竟也疯狂鼓动,一股异样的情绪在他心头滋生。
#
仍旧是那家茶馆,仍旧是那个靠窗的位置,仍旧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沈巍今天要了一杯苦丁。
沈巍嘬了口茶,放下杯子,抬头看向了窗外,突然开口道:“我记得他的长相了。”
又是一个没头没尾的话题。
沈巍经常这样,祝红习惯了,不慌不忙地等着沈巍之后的话。
“我从前几天开始又见到了昆仑君。”
“什么?”祝红怔了怔,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沈巍的话,试图确认,“你又见到了昆仑君?你是说……你又梦到他了,还是说那个梦又开始继续了?”
“那个梦又开始继续了。这次我见到的是他百年后的转世,他换了名字,叫做沈三。”
祝红立刻起了八卦的心思,茶也不喝了,手撑着头往沈巍那边凑了凑:“唉,所以,昆仑是你现实生活中见过的人吗?”
沈巍的眉头突然纠结成了一团,薄唇几次轻启又几次合上,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祝红立刻细眉一挑——有故事。
果不其然,沈巍不知在内心反反复复纠结着什么,总之沉默了足足有两三分钟,才轻叹一声后回答道:“是。就是这次洪荒的电影里饰演昆仑君的赵云澜。”
祝红那两瓣画得殷红的唇大张,形成了一个通红的圆。
“你是因为他演昆仑君才梦到的他,还是……”后半个可能性太过于离奇,祝红一开始有些不大好意思讲,但她转念又想,这个梦境本身就已经很不符合现实逻辑,还怕什么呢,于是她只是停了下又接着道,“还是因为昆仑君本来就是赵云澜?”
沈巍原本在茶杯边缘来回的指尖骤然一顿,他收回了看天的视线,转而看向祝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沈巍没有去否定她的猜测。
祝红立刻明白过来,这个想法也在沈巍脑海里出现过,并且直到现在他都没法干脆地将它否决。
“你打算怎么办?”祝红问。
沈巍抬手扶了扶镜框,抿着嘴,笑得有些无奈:“就这样吧。顺其自然。毕竟……哪怕赵云澜就是昆仑,那也是我梦境中的昆仑。在这个世界里,昆仑之存在于《洪荒》之中。”
#
沈巍的生活还是有了些不自觉的改变。
他开始会在闲暇时候上网搜关于赵云澜的消息;会去音像店租借赵云澜曾经演过的全部电影;会去看赵云澜的各种综艺、访谈,甚至偶尔在微博上看过几次赵云澜的直播。
沈巍对于现实世界的赵云澜正在逐渐从陌生变成熟悉。
就在这样的过程当中,沈巍发现,这个赵云澜与昆仑君何其相似。
可理智告诉他,哪怕再像,赵云澜就是赵云澜,他永远变不成鬼王的昆仑,他甚至无法成为沈三。因为他与沈巍之间没有任何的链接。所有的记忆都仅仅属于沈巍,无人能够与他共同回忆。
沈巍不愿用这种荒缪的理由去打扰赵云澜的生活,毕竟这样既是对赵云澜的不公平,也是对昆仑君的不尊重。
于是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收敛起对于现实世界的赵云澜所有的情绪。
他必须要明确自己爱的是谁。
可他仍旧在不自觉地追着赵云澜的消息。
#
嵬发现最近的沈三有些奇怪。
有时候沈三明明在看书,嵬一靠近,他就开始假寐。
有时候嵬在屋里坐着。沈三刚跨进门,一看到嵬,便又绕了出去。
很多东西虽然嵬不懂,但他不笨,他觉得沈三有意在回避自己。
“我惹你烦了吗?”嵬找了个沈三避无可避的时候,堵在茅房门口问沈三。
“……”沈三躲在里面不做声,可他不回答,嵬就结结实实地堵住门,让他无处可逃。
最后沈三被茅坑里的气味熏得实在受不了,这才老老实实回答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躲我?”
“我没有。”
嵬没有同沈三争执,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继续堵着门。
沈三跟嵬就如此僵持了片刻,终是妥协了:“好吧,我承认我有,你先放我出去。”
“你为什么躲我?”嵬很执着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茅房里的沈三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你非要我在这种地方说那些话吗?”
站在外面的嵬想了想,挪开了挡住门的身子。
沈三这才得以一把推开门,向外冲了出去。嵬小跑着跟了上去,寸步不离,生怕沈三跑没了影。
两人一前一后,距离超不过两尺,嵬再走快些能踩掉沈三的布鞋。
最终沈三走到了离家不远的山坡上那棵已年过半百的桃花树下,忽地驻足、转身。
嵬没反应过来,撞向了沈三。
沈三却像是早就料到了般,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他,将嵬纳入怀中,环抱在嵬身后的那双手扣得很紧。
嵬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乱了方寸。
“初初相遇时,你才到我胸口。”不知不觉间,嵬已经长得跟沈三一般高,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刚刚好好能抵在沈三的肩上。沈三的声音自然也就贴着嵬的耳朵响起,“若是你如今也那般高,你就能听到我的心跳声了。”
嵬的意识仍在飘忽,像是被人施了法,混混沌沌,沈三的话落在他耳朵里,来来回回绕了几圈,都不甚明白。
而后,他听见沈三压低了的声音,缓缓在他耳边继续道:“我沈三没别的值钱东西,只有这一点真心大抵能上秤卖上两斤,你要是看得上……就收下吧。”
这些字句犹如春雷,惊动了潜伏在小鬼王心间的蛰虫,全都转醒爬了出来,在他心头乱乱窜。
千年前,眼前的这人以另外一种姿态站在他的面前,却说了几乎同样的话。
“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想起来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就是一堆烂石头野河水,浑身上下,大概也就只有这几分真心能上秤卖上两斤,你要?拿去。”
回忆里的声音与此时此刻的真挚告白交错在了一起,嵬浑身从上到下红了个通透,就连眼眶都是。
嵬的手环上了沈三的腰,将头埋进了沈三的脖颈间,用力嗅着属于沈三的味道,这种熟悉的味道令他心安。
他终于找回来了,他的昆仑君。
嵬心想。
#
祝红发现,这几天跟沈巍见面的时候,对方心情似乎都很好。
“沈老师最近有什么喜事?”祝红终于憋不住地八卦道。
“嗯?”沈巍怔了怔,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我看你心情都很不错啊。”
“是吗……”沈巍说着垂眸轻笑了一下,“或许是有吧。”
他最终也没跟祝红说,但他没说,却是写了下来。
沈巍重新开了微博,并在上面将沈三与嵬的故事作为洪荒的后续番外一点点地更着。
他丝毫没去避讳嵬和沈三之间的情愫。之前《洪荒》因为平台的限制,沈巍必须要略去那些让人看出嵬对于昆仑君抱有着最为原始欲求的地方。可现在在微博上,没了顾及,沈巍便将这种情感原原本本地表达出来了,只因他觉得略去一丝一毫那都不再是昆仑君和嵬。
当那种情愫的苗头在他文字里冒出时,网络上立刻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
当沈巍写到沈三同嵬讲出如此直白的情话时,网络炸了。
支持的、反对的;兴奋的、失望的。
沈巍却已经不再有所谓了。
就连生于戾气和不洁的鬼王都能寻得一人爱他、懂他,那自己终有一天也能寻得一人理解自己笔下所有的情绪和话语。至于别人——人不可能活得合乎所有人心意,他与其为了别人不断地改变自己,以至于最后自己都找不到自己,不如从一开始就坚定脚下所要走的路。
不过在这样的血雨腥风当中,有那么一群人吸引到了沈巍的目光。他们被小鬼王和昆仑君之间的真挚的情感所打动,聚在了一起支持着沈巍,并挡在了那些污言秽语的面前,坚强地面对着所有诋毁。
他们自称“洪荒女孩”。
洪荒女孩们还在网络上自发地写了很多文章,画了许多美图,将小鬼王和昆仑君之间的爱情延展开来,变成了一个世界。
这样的光景沈巍还从来没见到过,觉得有些新奇。但更多的自然是感动,没有什么比温暖和爱意更容易令他动容。
微博也在他们的努力下恢复了平静。
#
嵬的日子乍一看似乎还是如从前那般,偶尔跟着沈三四处捉鬼降妖。
但又有了很大的不一样。
沈三不仅不再躲着嵬,甚至开始恨不得跟他整日贴在一块儿。
一会儿见不着嵬,就开始坐在那儿扯着嗓子喊他:“小嵬!”
嵬拿着木铲从锅灶那边匆匆敢来,看着躺坐在那儿吃葡萄的沈三一俩的迷茫:“何事?”
沈三捡了颗葡萄塞进嘴里,嘴巴动了几下,吐出来一块干净的皮。沈三笑了笑,眼睛都弯了起来:“没事儿,叫叫,想看看你了。”
“……”嵬拿沈三这副模样完全没有办法,只好叹了一口气,“我可以回去继续烧饭了吗?”
沈三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冲嵬勾了勾:“还不够,你过来。”
嵬拿着木铲走了过去。
等嵬一走近,沈三突然伸手勾住了嵬的脖子,将他一把拉近,近到两人呼吸之间都是彼此的味道。
嵬的耳朵顷刻间又红透了。
沈三盯着嵬无暇的净白脸蛋看了会儿,又笑了笑,抬手往嵬头上放了个东西。
“是什么?”嵬只感觉自己头上多了个东西,他拼命向上抬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但又不知道该不该拿下来,只好僵持在那里,冲着沈三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铃兰和杂草编的。你可以取下来看看。”
嵬将东西拿了下来一看,是一个编得精致的花环。
嵬的指尖轻抚过花环上的花骨朵,再次看向沈三,透彻的眼眸里熠熠生辉。
“谢……谢谢,我很喜欢。”嵬笑着将花环小心翼翼地戴回了头顶。
#
嵬很宝贝那个花环,可纵使他再小心,花环上的花仍旧是很快就枯萎了。
沈三感觉到了嵬的失落,从嵬身后抱住了他,执起了嵬的长发,轻柔地抚摸着:“扔了吧,我再给你做。”
嵬没有动作,也没有回答。
沈三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了嵬的面前,缓缓抬起了嵬的下巴,让后者被迫看向自己。
“小嵬,任何有生命的东西终有一天会逝去。我也一样。”
嵬恍惚的眼神骤然聚了起来,他很是恼怒地按住了沈三的肩膀:“不许你胡说!”
嵬的力气很大,抓得沈三生疼。沈三没忍住,皱着眉头吸了口凉气。
嵬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脸上满是歉意:“……对不起。”
沈三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轻声道:“人鬼殊途,其实你也知道。”
嵬眼里的光全都灭了,只留一片死寂。
他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从一开始嵬就知道自己不该继续留在沈三身边。神农的话犹如警钟一般,一刻不停地在他耳边鸣响。
可他舍不得。
他丢了昆仑那么久,现在好不容易寻回来了。叫他放手,他舍不得。
于是嵬每天都告诉自己,再呆一天,再多陪沈三一天,他就走。
嵬总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个过程,毕竟他有着无数个明天。
可他没有意识到,沈三没有。
沈三终有一天也会像这几朵铃兰花一样,枯败、凋零。
而自己又将再一次失去他。
4.
那日沈三又出门去打探消息,嵬一人在家晒着昨日采摘回来的草药。
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嵬冷着张脸注视着来人,他知道他是谁——神农的药钵。
“你来作甚?”
面对嵬的冷言冷语,药钵好似不甚在意:“我是来提醒阁下,莫忘了与祖师约定。”
“……自是不会忘的。”嵬生硬地答道。
药钵轻笑了一声:“哦?没忘?那阁下为何与沈三如此亲密?你离他那么近,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日渐虚弱了,你感觉不到吗?”
“……”嵬没有回答。
“祖师同你立下的可是金边契约,牢不可破的。阁下好自为之,毕竟再这样下去,沈三的下场你我都心知肚明。”
嵬当然清楚。
当初那些誓言是他一字一句立下的,哪怕千年流转,他也仍记得清清楚楚。
可他该怎么办?沈三对于他就如同黑夜中唯一一束光,嵬生怕离了他自己又要重新堕回无边的黑暗。
嵬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回道:“我自有分寸。”
#
嵬没有离开。
当年他能将昆仑君的魂魄强行留下,如今他便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就离开沈三。
嵬能感觉到沈三的精血正在慢慢流逝,他开始经常犯困,纵使醒来也常常坐在一处发呆。
沈三自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配了些草药让嵬熬给他喝。
“你喝这些作甚?”嵬问他。
“滋阴壮阳,让你更快活。”就连这时候,沈三嘴里也没句正经话。
嵬意外地既没脸红也没反驳什么,乖乖去给沈三煎了药。
沈三心里明白,他知道嵬也明白,人鬼殊途,他们在一起终归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这种代价,他背得起。
可他不知道,嵬偷偷在沈三的药里放了自己心尖上的精血,他以为这样总归能让沈三补回一些。
但是,神农的药钵已经提醒过嵬了,金边契约牢不可破。嵬就算将整颗心挖出来给沈三,也救不回沈三。
沈三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自己也知道,恐怕自己时日无多了。
那日沈三早早地起了床,却一直跟没睡醒似的,吃过午食又找了棵树靠着晒太阳。
嵬收拾好了碗筷,自觉地去后院劈柴火,随后去到溪边将堆积了几日的衣物洗净,又去院里头晾好。等他忙活一圈转回来,沈三仍旧悠闲地躺在那儿晒着太阳。
无事可做的嵬走了过去,想跟沈三一起晒太阳。
嵬刚走近,沈三便转醒过来,睁开眼看了看他,随即又重新合上了眼睑,有些突然地道:“我忽然在想,既然你没有姓氏,不然跟了我姓沈吧。”
嵬没吭声,靠着沈三坐了下来,嘴角却止不住地扬了扬。
“山鬼嵬,这名字也是随便,阴气森森的,不好,也换了吧。”
“换什么?”
沈三重新睁开了眼,抬头望向了无垠的天和远方延绵的山峦,悠悠地道:“你看这世间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绵亘不绝,不如加上几笔,凑个巍得了。”¹
这有些熟悉的话语再次响起,几百年前的光景忽地与今日重合到了一起。
昆仑君即便被洗去了神格,他仍旧是那个昆仑君。
沈……巍。
小鬼王第一次有了一个完整的名字,如普通凡人一样。
“好,从此往后,我便叫做沈巍。”
#
沈巍骤然惊醒,他的呼吸在黑夜中剧烈起伏。
他再次重新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与他相伴了一生,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沈巍。
#
“沈巍,我死以后,你就把我葬在那颗桃花树下吧。”
#
那天,是大寒,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
沈巍昨天开始就迟迟不肯入睡,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睡着了,自己将会面临着什么。
沈三的身体已经很弱了,沈巍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
当沈巍实在没有撑住,陷入睡眠后,他在梦里再度遇见了神农的药钵。
“我提醒过你,你这样会害死他。”药钵说话相当不客气,“你再不走,他可就要真的魂飞魄散了。”
“不会!”沈巍红了眼眶,发狠地瞪了药钵一眼,“我不会让他如此。”
沈巍说完,根本不再理药钵,快步走开了。
沈巍跟沈三说他要离开两天,他将沈三安顿好之后,回了一趟大不敬之地,将那只替他守在大封口的猫带了出来。
被他同时带出来的,还有当年昆仑君用功德古木化成的镇魂令牌。
沈巍将镇魂令牌给了沈三:“沈三,你跟他结下契约好不好。”
沈三半躺在踏上,他已经没了多余的力气,他没有开口问沈巍为何,反正不管为何,沈巍定不会害他。
于是他只是说:“好。”
#
“会有一点点疼。”
“无碍。”
于是沈巍用手里的小刀割破了沈三的指尖,将沈三的血液滴在了镇魂令牌上。
令牌霎时被一抹光芒覆盖,不过很快便消失了。
“镇生者之魂,安亡者之心,赎未亡之罪,轮未竟之回。”沈三按照沈巍所讲的那般缓缓念道,“以血入誓,生死于斯。”
金边誓约无法破,如果要用什么与其相抗,去抵住违背誓约的后果,或许只有用同等分量的誓约。
沈巍让沈三做了镇魂令牌的主人,往后无尽的轮回当中,每一世他都将成为镇魂令主,替镇魂令守着世间苍生。
沈三不问,沈巍却还是在让沈三做下决定前同他讲了这些东西,包括自己与神农之间的约定。毕竟这是关乎昆仑君从此以往所有转世的大事。沈三听完后疑惑道:“这令牌,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它要怎么跟着我?”
沈巍抱来了曾经昆仑君的猫,如今猫早就成了猫妖,能够开口说话,不过修为不够,尚不能化为人形。
猫妖终于被沈巍放了出来,粗声粗气的喘了会儿,接着颠了颠胡子悠悠地道:“交给老猫我,不管你以后在哪里,变成什么样的人,我一定能找到你。”
沈三揉了把猫脑袋,笑了:“你是只狗呐?”
#
“来世,你还会去寻我吗?”沈三已经虚弱得动不了了,他将头枕在沈巍大腿上,闭着眼轻声问他。
“……会。”沈巍沉默了片刻,哑着嗓子道。他的指尖穿过沈三的发丝,轻抚着。
沈三闭着眼,笑了:“你肯定不会。”
“我……”
“就算会,你也一定不会再来到我眼前同我说话了。”说过,沈三很聪明。而那时的沈巍又尚未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内心,每句话里的情绪与意图都明明白白的坦露着。沈三顿了顿,忽地又问道,“小巍,你老实同我说,当初你出现在我面前,是不是纯属意外?如果我没抓着你,是不是你在寻到我之后就只会一直在暗中守着我。”
沈巍再度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吐出了一个微不可闻的“嗯”。
不过沈三都听见了,他缓缓地伸出手,拉过了沈三放在自己长发间的手,想与它十指相扣。
他用尽了全部力气,却还是只能松松垮垮地握住,沈巍反手,一把扣住了沈三的,紧紧握着。
“也罢。来世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沈三努力地睁开了眼,最后看了看沈巍,美人的轮廓比起当年相遇时又深邃了些。沈巍的眼眶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苍白的一双唇抿成了一条线。沈三就那么盯着打量了半晌,才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颤抖着道:“把我忘了吧……沈巍……忘了我……不要再去寻我了。”
沈三说完,没有等到沈巍的回答,就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沈巍看到了一团白色的雾气从沈三身上蒸腾而起,缓缓流入了镇魂令当中。
“他又走了。”猫妖过来,趴在了沈三旁边。
沈巍没说话,他最后一次轻抚了沈三的头发,将长长的发丝慢慢归拢到了一起,附身,在沈三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一如当初昆仑君第一次在小鬼王额头上所落下的那个。
黑白无常来得很快,他们从镇魂令中取走了沈三的魂魄。
“上仙托我们向您带句话。”白无常吐着长舌面无表情地道,“哪怕您让沈三成为了镇魂令主,您与神农氏的契约仍不可破。若是您再执迷不悟,昆仑君来世还会被你害成同样下场。沈三阳寿未尽,本应还有二十六年。”
“回去转告上仙,不会再见了。从此往后,不会再见了。”沈巍沉着眸子,如呢喃自语般轻声说。
#
沈巍将沈三葬在了那颗桃花树下。
沈三说,他最爱在这晒太阳。
#
沈巍将镇魂令牌化为三道符纸给了猫妖,并在老猫不知道的时候篡改了它的记忆。
“猫,吃过了鱼,你就会忘了我。”
#
“我那时候还是只修行未成的小猫,每天只知道傻玩傻淘,你……你就和现在差不多的脾气,混蛋得很,也无法无天得要命,可是有一天,你突然走了很久,有……几十年那么久,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等你回来的时候,左肩上的真火就不见了。你亲自抱着我,难得有耐心地烤了条鱼给我吃,然后拿出了你的鞭子,把它化成了三张纸符,交给了我。”
#
沈巍醒来,觉得有些冷。
大寒,寒气之逆极。
#
失了沈三,沈巍又陷入了恍惚之中。
第二天他又挣扎着要不要入睡,他实在害怕面对没有昆仑的日子。
他害怕自己又要重新回到那漫长而又无尽的寻找已经等待当中去。
可是意料之外地,之后的梦境又碎又乱,沈巍仿佛在时间洪流之中穿梭。
他就这样看过昆仑君的一世又一世。
整个过程如同开向未来的火车,沿途掠过无数美丽风景,可无论是哪一个沈巍都只能选择在车厢内远远看着。
猫妖寻到昆仑君的时间不一定,有时候对方尚且是个襁褓里的婴孩,有时候对方已经娶妻生子。不过猫妖都会把镇魂令交给那一世的昆仑君,不论昆仑君化作什么名字,最终都要履行与镇魂令立下的誓约。
沈巍知道无论哪一世的昆仑看上去都比沈三同他在一起的时候要幸福。
只要没有自己,昆仑一定能平平安安过一世,直至寿终正寝。
沈巍在梦里心头又酸又涩,他躲在暗处,悄悄地用画笔记录下昆仑的每一世,并将它们如宝藏般珍藏起来。但最后又因抑制不住心头的思念和欲望,他化作斩魂使与镇魂令主建立了联系。他们之间的往来很简单,偶尔镇魂令主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便会唤来斩魂使。沈巍戴着个厚重的面具,将自己所有的表情全部藏匿在了背后。永远装作是在秉公办事的模样。
直至有一世。
沈巍那时藏匿于人间的身份是一名教授,那日他不过是在课间从教学楼之间穿梭而过,忽地有一人从楼上跌落下来。
沈巍以为是学生,立刻上前询问:“你没事吧,同学?这多危险?”
那人没有理他,抬头望向自己掉下来的地方。
就在这时,有人匆匆赶了过来,一把拎着摔下来的大男孩的后颈,将他提溜了起来。
来人瞪了大男孩一眼,随即转过身来,看向沈巍,伸出了手:“你好,我姓赵,赵云澜。来这办案。先生贵姓啊?”
沈巍太久没有不隔着面具与男人四目相对了,呼吸一滞,险些忘记收敛情绪。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垂下目光,也伸出了手,握住了赵云澜的。掌心相叠的瞬间,沈巍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千百年前与沈三最后一次十指紧扣的时候。
“免贵姓沈,沈巍。”
#
沈巍醒来后恍惚了很久。
他的头脑还尚未清明,看到手机屏幕亮起,便随手翻阅起来,没想到他的微信几乎被消息塞得快要爆炸。
沈巍最先点开了祝红的消息,他以为是有工作上的联系,不然祝红平时不会给他一下子发上一连串。
可他点开后发现并不是。
祝红给他发的是赵云澜的微博截图。
《洪荒》的剧组在冬天的伊始开了机。
官方微博挑了昨天放了宣传。
赵云澜饰演昆仑君的消息不到一个小时便挤进了热搜榜,随之而来的便是爆炸式的热度。这些热度当中有很大一部分却是来源于赵云澜的粉丝对于沈巍写的那些番外的不满。
不知不觉间,一种言论竟成为了那些不满里的主流。
他们认为昆仑君跟小鬼王之间原本并没有这种爱情元素,沈巍完全是为了迎合当代女性市场,故意卖腐。
一时间对于沈巍的抨击声骂声几乎侵占了沈巍的微博。
昨天祝红打电话过来,劝沈巍这段时间不要上去看。
沈巍对此并不是很在意,更何况,他昨天根本没有这些心思。于是祝红叫他不要看,他也就真的连微博都没打开。
他也不知道,就在人们将沈巍推至风口浪尖的时候,赵云澜发了一条微博。
“等待昆仑君很久了,终于等到今天。偷偷告诉沈老师,其实我是你的粉丝!”
下面配上了一张他在开机仪式上的自拍,还有一张图,是一行马克笔签下的字。
“邓林之阴初见昆仑君,惊鸿一瞥,乱我心曲。”
下方落款干净利落地写下了两个字,巍笔。
沈巍捧着手机看着那行熟悉的字迹半晌,突然回忆起来,曾经在龙城的签售会上来过的扮相极其可疑的男子。
沈巍还顺带想起了男人递给他的书扉页上夹着的纸,上面写了什么来着的?
沈巍微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在他想起来的瞬间,他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谢谢你带给我这个与我梦中一模一样的洪荒世界。”
#
——与我梦中一模一样。
沈巍像是这才发现,或许赵云澜根本不是驶过孤岛的船舶——他停靠在了孤岛上。
#
沈巍给祝红打了个电话,辗转联系到了林静。
四个小时五十五分钟后,沈巍出现在了《洪荒》的片场。
茂密的原始森林,清澈见底的溪流。阳光透过树荫,落在地上,洒在树下的赵云澜身上。
赵云澜身着一袭青色长衫,长长的头发披散至腰间。他潇洒转身,半句台词刚刚自信地脱口而出,却一不小心瞥到了机器后面的沈巍,顿时像是当初被沈三施了咒的小鬼王,浑身上下都僵硬成了石头,动弹不得。
恍然间,沈巍仿佛回到了邓林之中,回到了初遇那一刻。
那一刻,沈巍可以确信自己爱得究竟是谁。
从始至终,他爱着的都是一个人,既是昆仑、是沈三,也是赵云澜。
#
沈巍挨过了最冷冬季,终于迎来了春日。
如同四季轮回,循环流转,生生不息。
#
大寒之后便是立春。
——————————————————————
注1
“我忽然在想,既然你没有姓氏,不然跟了我姓沈吧。”
嵬没吭声,靠着沈三坐了下来,嘴角却止不住地扬了扬。
“山鬼嵬,这名字也是随便,阴气森森的,不好,也换了吧。”
“换什么?”
台版番外里的台词
我没看过台版番外,只看到了这一点路透,其余全部是脑补,请当平行世界!!!
-
这篇文真的是卡成狗
是跟 @阿回你修管道吗 一起讨论出来的东西,聊的时候挺开心的
写到一大半的时候就后悔了,感觉应该弄成连载慢慢写
但这种跟原著贴很多的题材,也就只想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写下来
尽管自己很不满意,甚至不想放出来,但写都写了……能看完的,我先给鞠个躬了!!!
感谢与主页君的邀请,让我认识了群里那么多神仙太太!玩得很开心!!!
原谅我在ddl上蹦迪……!!!